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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晓云《百年好合》

【发布/编辑时间:2023-11-23 11:54:25  来源:1mi.xyz 收集整理】  作者:1mi  字体:【 报错
内容简介:
★ 蒋晓云被夏志清喻为“又一张爱玲”,连续三次获得联合报文学奖
★ 王安忆作序,倾力推荐
★ 我们终于等到曾源流于同一片黄土地,因改朝换代而离家离乡离国的人,之后的故事。
★ 张爱玲写的是二三十年代的都市女人,王安忆写的是一九四九年后留在上海的女人,而蒋晓云写的则是流亡在外的这群女人的故事。
《百年好合》中包含了十二个独立的故事,但是这些主人公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母女,亲友,或一面之缘。这些人中有上层官太,也有下层舞女,有私奔台湾的清真面馆老板娘,有远嫁美国独自创业的上海滩舞女,也有享尽繁华的军官小姐。她们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中,经历了最为动荡的时代,命运的捉弄,乱世飘零的她们,一人有一个传奇。
归去来
「王安忆」
蒋晓云这十二篇小说,分开来各自成立,集起来又相互关联,比如:《百年好合》里的女主角是母亲金兰熹;《女儿心》是女儿陆贞霓。第三篇《北国有佳人》另起一路,商淑英出场了,但那个恩客黄智成看来怎么有些面熟?不就是陆贞霓的先生!与商淑英舞场邂逅,轰轰烈烈过后,回到父母身边,然后与世家陆氏联姻;商淑英离乱中的知交翟古丽则在《凤求凰》中正面亮相,演绎生平事迹;与黄智成的非婚生女杜爱芬的罗曼史又独立一章,名为《珍珠衫》;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商淑英的表妹应雪燕,原是替表姐顶缺,进舞场挂牌,到了《昨宵绮帐》,早已经大红大紫,富商陆永棠做她的恩客,陆永棠这人曾记否?正是金兰熹少她五岁的老公——顺便说一句,众星捧月登台的应雪燕悲情,却让妒妇金舜美后来居上,于是,一幕伤感剧转变成严肃的成长小说。《凤求凰》中,翟古丽的女儿琪曼将尾上的那个梢继续下去,成为旖旎的《红柳娃》,《红柳娃》尾上的梢,宝宝,不知道将延到哪里去,总之,事情远远没有个完!接下去的《朝圣之路》里的安太太,显然是金家“舜”字辈的姐妹中的一个,《百年好合》的金兰熹本名金舜华,居长,《昨宵绮帐》的金舜美最幼,居中的金舜蓉,之子于归,金、陆两大世家外,又多出一个安姓。安家有一双女儿,安静和安心,再有一个前房大妻的儿子亦嗣,三人各有一段,属安静的是《朝圣之路》,安心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亦嗣呢,略往后推一推,他的母亲辛贞燕,“五四”眼睛里封建婚姻的遗物,其实不过是人世间的苦命,即便是弃之如敝屣的遭际,也还是有值得念想的珍爱,就会有一段《独梦》,然后才轮得到亦嗣呢。长在时代的畸裂中的亦嗣,演出的是校园情事,本来是青春剧,类似“那些年,我们共同追求的女孩”,可是拖尾久了,进入到庸碌的中年,于是成《落花时节》,这也是蒋晓云的小说观,总是从长计议,有时会发生嬗变,也有时,传奇回复人生本来面目。《蝶恋花》又为安心的故事添上一笔旁枝,主角是郭宝珠,郭宝珠的女儿郭小美应是与《红柳娃》中宝宝同时代人,故事也是在母亲的收梢上开头,隐逸于茫茫。
犹如套曲,一曲套一曲,曲牌如海。这是外形,内容来看,这里的人且出自一个族群,盘根错节,也就是渊源的意思了。开牛肉面铺的翟古丽是草根,可皇帝也有三门草鞋亲,那近代资本主义,不是胼手胝足苦做,谁又上得财富榜,跻身上流?何况又有一个更强大的命运,笼罩社会各阶层,那就是离乱。
这些故事,无一不是从原乡起头,拖曳他乡,有时在地收手,又有时归去来,就更令人感佩了。《女儿心》开篇时,陆永棠越洋电话买进卖出,离土几十年,依然搭得着脉动,草莽中起家的第一代生意人,嗅觉最灵敏,闻风而动。越过计划经济时期,再度复兴市场的上海,多少有些回到源起的日子,带着蛮荒的气象,正对陆永棠们的路子,适逢其时。电话那头的中介商,就算是人称“老克勒”的人物,怀旧领新,也要勤力勤为,才跟得上趟。《北国有佳人》中的商淑英,是在七十大寿之际,随旅行团重回故地上海,凭窗而坐,举着高脚香槟杯,同团的年轻人觉着眼前的老太太比实地的上海更为“上海”——“雍容华贵”,事实上,她的一生倒是和窗下九十年代满城的土木工地相似,粗粝和坚硬,不惜摧毁,最终又建设起新的价值。《朝圣之路》的安静,离开美国踏上回乡路,那一个瞬间,可说归纳总和两代人飘零的心路,时间忽然倒流,汹涌奔来。自从与父母走出内陆的家门,几聚几散,几走几停,几回下马,又几回拍鞍。一个小孩子,哪里识得了惶悚与颠沛里的历史变迁,只有依着本能,将自己收缩起来,以为最安全。即便是个大人,所谓和命运奋争,有多少出于自觉的选择?那些盲目的主动性,只怕伤自己伤得更惨。
《昨宵绮帐》里的金舜美,比安静长十岁,已过二十岁生日,就比单纯的孩童多一重烦恼。待字阁中,一无所措,眼看青春荒废。这一篇倒更合乎“女儿心”的题名,倘是以舜美作主演,然而,方才说了,舞台追光里的人是应雪燕。应雪燕本是陆永棠的藏娇,然后一箭双雕,射中两颗青年的心,一个是空军飞官,另一个还是空军飞官,一个钟情于她,另一个被她所钟情,一个为她守志,另一个则是她为他守志,占尽人间情爱,却又极无辜。最多数女子的感情经历却是匮乏以至贫瘠的,体面地将自己嫁出去,几乎是古今中外的普适价值。简·奥斯汀笔下的那群没有嫁妆的女儿,张爱玲笔下一大群,蒋晓云这里又是一伙——金兰熹,就是金舜美她同父异母的大姐大,因是继母不好管,生性又强势,有一些些像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曹七巧好歹有哥哥替她作嫁出去,奋斗是从婚姻中开始,金兰熹的争取要推得远一步——这也是蒋晓云有叙述的耐心,追根溯源,源头找到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事就不是预定的那一个,而是旁出去,成为另一支,就像《昨宵绮帐》,我怀疑初衷是作应雪燕哀史,结果推出的是金舜美——金兰熹自筹婚事已经算得上悲壮,且不论减去五岁年龄的窘急,只说走出深闺,担当钢笔公司广告小姐那一着,当然不是受启蒙,挑战封建家规,革命的性质却是一样,风险则更上一筹,不定收获新式婚姻,但肯定回不去旧式了。不过,社会到底空间大,机会就多,不是有照相馆开票的女职员被电影公司发现,最后成明星的?小家小户的女儿比较不容易被耽误,也是这缘故。金兰熹这一着还有一些些像张爱玲《倾城之恋》,白流苏跟范柳原去香港的险棋,都是豁出去的,也都成了,是她们有运气,还因为世道还未大乱,事物的理数尚存,所以有志者事竟成。轮到舜美,情形就不同了。
可怜她跟了哥嫂和大姐夫的“小三”,这一队组合本身就不伦不类,阻在旅途,稍纵即逝的豆蔻年华无限期地耽搁下来。生在富家,而且是暴富,没什么根基,不及立规矩。舜美又是排末,“奶末头”常常不大靠谱,一是宠溺,二是父母上了年岁,监管不力,难免失教,再加上兵荒马乱,改朝换代,更顾不上,由她自生自灭。这舜美绰约有一些儿曹七巧女儿长安的影子,不通常情,看不懂形势,最终错失大局。长安的命运是放任自流,舜美略有不同,也是蒋晓云和张爱玲不同。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就像方才说的,要追踪得远一程,然后呢,拖尾再长一截,好比是张爱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张爱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凉苍茫,蒋晓云却是不甘心,要博一博,看能不能博出一个新天地。是生成血气旺,更是生辰不同,越过时代的隙罅,视野逐渐开阔,有了生机。因此,金舜美就走出长安的窠臼,砸锅卖铁,到底挣了个铁价钱!一人拉大一对儿女,又自养自老——“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蒋晓云就能将事情坚持到最后,决不中途退场,倒不定有大团圆等着,而是水落石出。读她的小说,就过瘾在这一点,她不会让期待落空,要说,这期待也是她给出的,给出的期待越高,兑现的任务越艰巨。情节的陡峭,非一般能量对付得了,要洞察世故,要叙述策略,要想象力,不得已处,就凭蛮力上了。这几项,蒋晓云都具备。
《北国有佳人》里,商淑英的一生,哪一段都可以打一个结。恩客黄智成离开上海去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天时地利都可以不回来,作为小说也可以成立,一百年前就有《蝴蝶夫人》,可黄智成偏偏回来,再续前缘。恩爱难抵父母之命,几番周折只得协议分手,给出的条件有金圆券,美金,金条,还有去台湾的船票,这就有意味了:漂泊,聚离,不归,歌里不是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此打住亦有余音缭绕。可还是不然,过了海峡,故事所向披靡。想也是,商淑英还年轻,还得继续往下走。可是,小说并不为真实的人生负责,而是攫取要义,加以虚构,成作者自己的果实。蒋晓云的手臂却是阔绰,称得上豪奢,攫取的内涵大,虚拟的体积就要增量。其实,海峡这边的情节,在那边就安下了楔子,所以并非单纯的加法,而是因果相衔。那楔子的名字叫做老张,老张的进行式里,又楔进老贾——事情悬了,不留神就落入类型小说,言情加特工,叙述的体量里往往潜伏着陷阱,要守严肃文学的节操必拒绝诡黠的诱惑。此时此刻,商淑英都摸到老贾床上的枪了,剑已出鞘,何以回头?然而,蒋晓云气定神闲,刀刃行走如履平地,老贾其人渐去奇情,显现严酷现实,那就是外攘方平,内战又起,海峡相持,南北分离……“北国有佳人”的“北国”二字有多少家国情仇,老贾的北方乡音仿佛是无限的隐喻,其中当然也有枪的机锋。蒋晓云至此并不放过商淑英,逼她再上一程,“淑英感觉自己像故事里遇鬼的书生,次日清晨醒来看见昨夜的庭台楼阁变成了土丘荒冢”,这就有点儿张爱玲的遗韵了,可新一代的作者只稍稍沉溺一小会儿,紧接着便咬牙奋起。时势逼迫,末世的悲凉,在具体境遇不免是奢谈,相比较之下,曹七巧白流苏们的苦衷几可称为闲愁。这里的女人可都是存亡之际,前者还是“下坡路”,后者可是临悬崖之危。张爱玲为苏青画像,世故的眼睛仿佛在说:“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这也可以用在蒋晓云身上。蒋晓云有几分苏青的结实直率,除去个人性格,也有时代的缘故。
《百年好合》居小说集排位之首,大约有提纲挈领的用心,更可能是,作为全书大结局的预告。百岁寿筵上好命的老太太,众星捧月簇拥着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登场亮相,演绎各自故事,不论尊卑贵贱,全有始有终,功德圆满。又好像循着盛极而衰的自然物理,生命达至辉煌之后,就有下降的趋势,一代逊于一代。金兰熹,商淑英,应雪燕,翟古丽,自是不消说了,堪称巾帼中的英烈。甚而至于屈居“冷宫”的废妻贞燕,一旦到关键时刻,也出其不意,安置了独生子亦嗣。舜美略晚生,吃亏就大一些,最终成长起来,却付出惨痛的成本。到下一代,声色逐渐平淡,商淑英的女儿爱芬,有些像金舜蓉家的安静,小小年纪流离失所,改了性子,所幸有强悍精明的母亲,为她们作规划,只是顺从应变,结果柳暗花明有了新境界;亦嗣的处境复杂一些,除去流离之苦,还有身份的不确定,这样的孩子保持平淡性格许是最安全,但青春总是焕发的,无奈转瞬即逝,复又偃旗息鼓,归入庸常中年;最让人戚然的是安心——《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一则故事可借用《红楼梦》某一回的题目,就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安心的脾气有些像她的小姨舜美,都是排行老小,娇惯成性,婚姻家庭一团糟。但舜美糟得响亮,爽脆,轰轰烈烈;安心则是滞涩的。舜美的男人同是异乡飘零人,几近亡命之徒,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安心的男人是在地的本省人,就有投诚与收编的意思,安心像是半蝶半蛹,一头在空虚茫然中游离,一头已着土生根。迁徙中的悲壮激烈平息下来,日常生活静好是静好,却也是沉闷的。安心的“小三”欣玲,何其乏味;安心的男人银俊何其乏味;安心自己呢,在爱和恨里,照理应是戏剧性的,依然是乏味,乏味!
说到银俊,就又有一段枝蔓,名字叫作《蝶恋花》。银俊婚前罗曼史与郭宝珠,是本书中唯一一对本省男女。银俊家是从台北近郊菜农发迹起来的企业主,郭宝珠则是他家台湾中部的远亲,进企业做员工。这一对小男女的恋情是纯肉体,也是纯情,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两相投合,如胶如漆,一刀下去,各归各所,是草根的清新和利落,另有一番生机,是不是作者别有用意?他们的私生女郭小美,还有韩琪曼与志贤的私生女宝宝,小说中最新的一代,同是私生的身份,又在暗示着什么?她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往昔不存丝毫眷顾,一味向前。那宝宝为养父的仕途着想,到竞选现场亮相,代母亲忏悔,做“剃光头”仪式,出演这一场台湾民主政治的“中国秀”可是有条件的,就是父亲送她出国留学。宝宝回家后对外祖母翟古丽说的一句话,也是有意味的,她说:“姥,以后我出国发财了,带你去麦加!”“姥”的称呼是北方话,麦加的朝圣者是穆斯林,这一路多么远啊!是漂泊人生的继往开来,又是改弦易辙,另起篇章。凭蒋晓云展现出的叙述的膂力,我们有理由相信她能够兑现承诺。
二○一三年三月十一日 北京
 序
〔少年时对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会跟朋友赌气一样地说:“那你就等个一百年吧!”〕
我的父亲是一九一三年的春天出生的,比中华民国只小一岁。可是他的身份证年龄却在由香港到台湾时被代填入境资料的友人误填成民国前一年,那又比中华民国大了一岁。因为需要填写表格时记的父亲生日跟他实际在家庆生时的生年月日不符,所以很大了我都搞不清楚他的年纪。我三十岁以后,他常常跟我说一句俗谚:“人人有个三十六,喜的喜来忧的忧。”我一直以为他是勉励我在而立之后要时时戒慎恐惧,努力不懈。一直到他过世之后,我常常因为思念,把记得的父女互动在心中一遍遍回忆分析,才觉悟到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夺取中国内地政权的时候,他的实际年龄正好是三十六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让他,和许多像他一样的中国人,人生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父亲在湖南老家是一个地方型的政治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他“在台上的时候”。国共内战,他被迫离开家乡,失去了政治舞台。因为不能忘情,在我出生后,他还曾逼迫对政治完全没有兴趣的我母亲去竞选“台湾省议员”。因为他评估有妇女保障名额,要求票数有限,在当时算高学历又风度极佳的母亲会有机会当选。没有想到为此加入国民党,却因为拉不下脸到处求人赐票的母亲,差一票饮恨,那也断了父亲想在台湾继续家族“政治生命”的梦想。
可是这个挫败却没有影响父亲对“管理众人之事”热衷的脾性,我小时候家里一直人来人往地很热闹,事后回想,简直是常常有人在我家“全民开讲”。我喜欢自己看书,对大人讲话从不旁听,这个良好的品行总是被客人盛赞,这就更让我远离客厅里的清谈。现在想起来,我大概错过了旁听一整部民国的稗官野史。然而即使这样自外于客厅里的“座谈会”,不小心飘进耳朵的一些事情和人名却在我此后的一生于完全想不到的时空和书页之中重逢或证实。事后追忆,这个奇妙的童年环境是让我变成一个在台湾戒严氛围中长大,却对威权或权威一无所觉的主因。
一九七九年我以文艺界青年代表的身份应邀去台湾“总统府”,十个样板人物轮流跟蒋经国握手,个个沉默不语,行礼如仪,我身旁的大明星林凤娇(成龙的妻子,房祖名的妈妈)还紧握我的手,微微发抖,我想一个女明星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跟两个老头(另一位是“副总统”谢东闵)握握手,何以激动至此?轮到我的时候,我特意示好,说:“总统”你好,我也姓蒋。蒋经国听说不过一愣,旁边的侍卫大概觉得于体制不符,就有点粗鲁地用手臂把我隔开了。回家后我不大高兴,父母就安慰我说:你愿意跟他握手还搭讲,真是看得起他,小蒋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和眷村里“效忠领袖”与“官大一级”的鲜明阶级意识不同,我成长过程中遇见的从大陆流亡到台湾的难民好像对台湾当局都是牢骚满腹,谈到当时的“民族救星”更是意见比敬意多。既是难民,可能应该也有生计之忧,可是他们碰在一起却很少聊油钱米价,反而喜欢读他们不大相信的报纸,交换小道消息,和分析时势;仿佛身在乡野,却觉得庙堂之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自己可以置喙。等我长大后反刍才想通,原来这群人是经济社会中的“士大夫”或“中产阶级”。同是难民,虽然不是富贵的“上流社会”,他们却或有文凭,或有技能,即使在难中,基本的饱暖问题还是可以得到解决,就有余力继续“生活”。
他们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追求事业、爱情、婚姻,喜欢和朋友分享对人生的期望和想法;他们也关心大世界里的经济、政治,和时局,很长的时间他们都在担忧“老美”随时会放弃弹丸之地的台湾,好像他们相信第七舰队还胜于保卫“复兴基地”的国军。他们讲起领袖并不比今天在电视上骂马英九像骂儿子一样的名嘴更仁慈,对军人和他们的眷属也都没有什么崇敬之意,反而会指名道姓地怨怪哪位将军不会带兵要为打败仗负责任。生活中娱乐显然对这些“难民”很重要,他们上馆子、听戏和看电影;友谊也很重要,他们老是聚在一起怨天尤人或者八卦配对。除了时空不一样,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和如今的中产阶级没什么不同。这些人遭逢乱世,其中有些际遇比我写的小说还离奇。
从中产阶级社交圈衍生出去的,有依附他们为生的服务业,和他们为之提供知识和技术的达官贵人阶层。
服务业阶层的难民可能受教育程度比较低,求职的通路受限;聪明或有技能的就卖手艺或做小生意,老实或没有文凭却有力气的可能当仆役或卖苦力。他们的时间更多花在为衣食谋,没有时间和书本知识搞些风花雪月,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也更火辣直接。我还记得我到了快三十岁才发现文盲跟非文盲的世界有多么不同。我开始回想生命中曾经擦身而过的几位不识字的长辈,遐想他们跟着一九四九年的难民潮来到台湾的无奈和际遇。他们也曾在我童年的某时某处短暂出现,他们不是我父母亲侈谈天下事的座上客,我应该对他们的了解很有限,可是我的记忆和想象却忍不住要去捕捉他们的身影。
等我到了海外求学并且定居,发现原来很多和我父母一样的“民国素人”在天下大乱时没有去台湾,他们直接去到了世界各地,他们在民国的社会阶级更往上层,很多昔日王谢流落异乡,后代也就成了你我身边的寻常百姓。我的思想也跟随他们的足迹四处流浪与寻访。然而我直接认识的其实有限,我瞎编胡写,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很难说清《民国素人志》里的人物究竟有多真实?讲的是“素人”的事,写的时候实非“素描”。故事虽属拼凑和虚构,我创作时,人物的一生却历历在目,他们的英灵也与我同游天地。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我不能具体地指出我的父母,和他们的朋友,或者在我童年时曾经闪过的身影,都出现在哪一个故事里。可是那一双无邪小女孩的眼睛却跟着我的上一辈走了一遍他们的民国。然后,我花了大半生反刍、追寻,和思考,等到浮生百年才开始诉说。
本书是“民国素人志”系列的第一本书。
书中包含十二个独立的故事,写了两代人,十四个女人。
这些主人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母女,亲友,或一面之缘。
这些人中有上层官太,也有下层舞女,有私奔台湾的清真面馆老板娘,有远嫁美国独自创业的上海滩舞女,也有享尽繁华的军官小姐。
她们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中,经历了最为动荡的时代,命运的捉弄。
乱世飘零的她们,一人有一个传奇。
蒋晓云,一九五四年出生于台北,祖籍湖南岳阳,现旅居美国。
台湾师范大学教育系毕业,曾就读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育系博士班。曾任《民生报》儿童版、《王子》杂志主编。
学生时期即开始写作;一九七五年发表处女作《随缘》,一九七六年起连续以短篇《掉伞天》、《乐山行》,中篇《姻缘路》,三度荣获联合报小说奖,以媲美张爱玲的惊人才华饮誉文坛。
作品后来集结成《随缘》、《姻缘路》出版。
一九八○年后赴美留学,成家立业,停笔三十年。
二○一一年春天以长篇小说《桃花井》复出,短篇小说集《掉伞天》于夏季出版。
蒋晓云《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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